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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作品欣賞之一:亭午之鷹 

於是我失去了它
    想像是鼓翼亡走了
    或許折返山林
    如我此刻竟對真理等等感到厭倦
    但願低飛在人少,近水的臨界
    且頻頻俯見自己以鴥然之姿
    起落於廓大的寂靜,我丘壑凜凜的心

                  -摘自心之鷹(1992)

  一隻鷹曾經來過,然後竟走了,再也沒有蹤影。
  這發生在去年秋冬時際。應該就是秋冬之交,陽光最明亮最暖和的時候,而海水也一向湛藍,每天和天空遙遙映照,彼此更深更高。
  那時我們才住進這靠海的公寓不久,對於窗外一切都很好奇,覺得若是隨時這樣睜大眼睛向外看,可預期的,將隨時發現一些甚麼,例如晨旭和晚霞怎樣起落,風雲如何變化,島嶼的顏色,船過水痕,甚至可能看到沙魚的尾鰭吧——據說這水域是繁殖沙魚的。我們住在九樓高處,若是有耐性的話,是可以看得很遠。起初的確如此,對於這陌生的風景懷抱著一種純樸善良的觀點,熱中,有情,於是便不斷調整著焦距,但願能將它看得仔細。仔細而不太清楚就是最好;但願由它保留某些神秘,使我因此更持久地追尋,不能理解所以便追尋著了,當然我並不知道我在追尋甚麼,或者為甚麼曾經追尋,雖然熱中,有情。
  近午的時刻,我記得那一天是近午的日頭璀璨的時刻,我走近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神色想當然是稍微疲倦而悚然的,從書稿裡收回來的形容總不外乎稍微如此,而室內悄然無聲,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那時,本來從東南方向拂照進來的陽光已經撤退殆盡,然而四壁依舊閃著溫暖的,可能傳自遠方海面璘珣的水影。我看到一隻鷹。
  原來就是你。
  原來前幾天盈盈說她看到一隻大鳥停在陽台外鐵欄杆上,那大鳥就是你。她說你從那邊怎麼樣怎麼樣就飛過來了,以美麗的姿態飛了過來,並且停駐在我們髹漆蘋果綠的欄杆上。她說你很大而且很英挺,很勇敢的樣子。她說:「不是一隻普通的鳥。」
  我說可能是鷹。有人告訴我這一帶本來就是鷹鷲之鄉,尤其靠近山林和海邊一帶,是放任地聽憑那強勁的骨血在生息繁殖的。這個說法有充分的證據,何況五嶺之南自古便是鷹與蛇的世界;這個說法想來比關於沙魚的謠言可靠得多。盈盈雙手一比:「這麼大!」我猜測說道:「是一隻小鷹。」
  現在它的的確確站在那裡,就在離我咫尺的玻璃門外,讓我這樣驚訝地看見它,並且也以它睥睨的風采隨意看我一眼,彷彿完全不在乎地,這鷹隨意看我一眼,目如愁胡,即轉頭長望閃光的海水,久久,又轉過頭來,但肯定並不是為了看我。它那樣左右巡視,想來只是一種先天倨傲之姿,肩頸接觸神經自發的反應,剛毅,果決,凜然。我屏息看它,在陽光裡站著,蘋果綠的欄杆背後有深藍浩瀚的海水,以及不盡綿亙的天,展開的是無窮神秘亦復平常的背景,交錯升降的一種稀薄的音樂忽遠忽近。這一切我都看見,聽見。
  鷹久久立在欄杆上,對我炫耀它億載傳說的美姿。它的頭腦猛厲,顏色是青灰中略帶蒼黃;它雙眼疾速,凝視如星辰參與商,而堅定的勾喙似乎隨時可以俯襲蛇蝎於廣袤的平蕪。它的翮翼色澤鮮明,順著首頸的紋線散開,聚合,每一根羽毛都可能是調節,安置好了的,沒有一點糾纏,衝突,而平整休息地閤著,如此從容,完全沒有把我的存在,我好奇的注視放在心裡。它以如鐵似鍊的兩爪緊緊把持著欄杆,左看若側,右視如傾。
  或者,我心裡快速閃過許多不同的形象和聲音。或者在遙遠另外一個世界,我也曾經與它遭遇過,以同樣的好奇,驚訝,和決心長久記住它的一份誠意,攫捕它,不是用網羅箭矢,用詩:

     他以屈曲的雙手緊握危崖;
     接近太陽在或許的寂寞地點,
     他屹立,世界大藍圍他一圈。

     皺紋的海在他底下匍匐扭動;
     從青山一脈的崇墉,他長望,
     隨即翻落,如雷霆轟然破空。

     

  我們的鷹剎那間似乎受到干擾,就在我默默誦完六行殘缺的英詩剎那,迎著千萬支震撼的金陽,它真的翻身落下,勁翮二六,機連體輕,兩翼健壯地張開,倏忽而去,在眩目的日影和水光間揚長相擊,如此決絕,近乎悲壯地,捨我而去。我聽到鐘響十二,正是亭午。
  這以後它就不曾來過。盈盈顯然很希望能看到它回來,穿過海水和日光湧動的大氣,或者晨昏的煙靄,季節的雨霧,但它都沒有再出現過,我們的鷹。有時我不期然站在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正午鐘響,總不免悚然凝望,彷彿搜索著,很希望看到它對我飛來,但它好像竟走了,我們的鷹。

 

【楊牧作品欣賞】之二:野櫻 

     像凋盡秋葉的大樹偶然想起昨日薿薿得意

     暖風冷雨在千萬隻發亮的眼睛當中迭代珍惜

                                — 摘自驚異(一九九二)

    他們不經心地望著遠方的雪山和湖水,或者瀏覽草地,談到了青松和黃楊。然後有人 隨意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一棵野櫻。他們接著是沉默,或者談論些別的,但最後 總又繞回來提那野櫻。往往就是如此。太陽照在往返碧綠的山坡上,窗外寂然沒有聲息。 我也看到午後的鳥雀在林木間穿梭,但聽不見它們的啁啾。隔著兩層玻璃,野櫻在悄悄搖 擺它的細枝,豐美的葉子反覆閃光。風在吹,但我們都聽不見風。

    我第一次注意那野櫻,可能就是去年初秋的時候吧。在那以前我時常看到它,可是並 沒有認真想它。我注意到它的葉子正在逐漸轉黃,有時候劇烈地拍擊著,那是凜然的秋氣 感動了它。金黃的小葉映在嫩綠廣披的草地上,如夜裡蒼穹發光的星座。我坐下,又站起 來,迫近窗玻璃去看,像一個中世紀寺院裡追蹤星體的僧侶,架起簡陋的望遠鏡,聚精會 神地尋覓;沒有太多重要的目標,只有一些假設,一些想像。時常就那樣久久地,久久地 注視,對著千萬陌生的發光體,看它們交替閃爍,穿插著神話和傳說,我難免就相信了, 相信眼前多了一片輝煌的小宇宙,群星的故鄉,在秋風裡持續拍擊著的,本來就是一棵樹 葉金黃,一天比一天濃烈的,是瞬息變化的野櫻。我那時真正注意到它。

    野櫻開始落葉。起先稀奇地飄下幾片,在強風中翻滾,一下子就飛到眼睛找不到的 地方去了,而樹上兀自顫抖的,是環環層疊的星辰。有一天草地很濕,我注意到黃葉落下 來大半停在上面,再也飛不起來了。秋還不那麼深,遇到多風的下午,野櫻依然搖擺細 枝,那樣落拓地讓葉子一片一片跌到土地上,似乎是沒有一絲怨尤的,帶著垂老的寧謐和 果敢,也沒有任何拒斥或介入的神色,對時間完全漠然;歲月悠悠,有情天地理獨多一種 無情,一種放棄。然而我又設想,寒冷的土地裡,誰說它那堅持的鬚根不又向下延伸了三尺?

    就有那麼一夜,我走到任何房間都聽到松濤澎湃,是來自遙遠的谷壑,我所不能確定 的什麼方向,浪遊了許多海岬和山頭,吹過來的陣陣大風,誇張地撼動著蒼鬱的巨松,發出一種令人入神的呼吼,彷彿帶著憤怒和驕傲,在山坡下狂吹。隔了兩道玻璃,我終於聽 見風聲了。那風聲不停地響著,綿綿翻滾,真如同曩昔童稚伏枕傾聽的浪頭,一波接一波向我們黑暗的沙灘攻打著,在四季平常的光陰裡,我敏感地數著那潮水的速度,想像岸上 幾盞捕魚人的風燈在殘星下明滅;數著潮水數著燈,眼瞼垂落下來,沉沉睡在蚊帳裡。然而在通過無數歲月的磨難後,我坐在藤椅上側聞那熟悉的濤聲,試著摸索時光隧道向前追憶,似真似假,終於了悟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已經退隱到愚騃世界的一隅,而我木然想像,燈在遙遠的天涯,潮水在失去了我的海角。我在深秋的子夜思量著,看到自己遲緩的 腳步,跋涉了許多道路,似真似假,卻又都是真的。

     就有那麼一夜,我睡在重來的愚騃世界裡。夢裡海灣的水位在漲,浮滿悉數出現的星 光,複沓的歌謠交錯進行,一再來往拉長。我忽然驚醒,披衣外望,在那勁挺凌厲的空氣 裡,彷彿天外射進無窮的光,我看到那野櫻正無告地脫落著千萬片發亮的葉子,枝幹劇烈 地擺動,向四個方向旋轉,而細微的葉子就再我目睹之下快速地飄舞,狂飛,掉下,如夢幻的流星雨。  (節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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