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翻:屈原,和楚國王室屬於同姓一族。他擔任楚懷王的左徒,屈原學識淵源,見多識廣,記憶力又很好,對於國家興亡盛衰的道理非常了解,在外交往來,待人接物的方面又很熟悉。在朝野內就和楚王討論國家大事,制定政令;對外則接待各國使節,處理對各個諸侯國的外交事務。因此楚懷王對他十分信任。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翻:上官大夫屈原職位相同,他想要得到楚懷王的寵信,所以心裡很是嫉妒屈原的才幹。有一次,懷王屈原制定國家法令,屈原剛寫完草稿,還沒完成最後修定。但上官大夫看見後卻想要奪為己有,屈原不肯給他。他就向楚懷王進讒言道:「大王你讓屈原制定法令,這件事舉國上下沒有人不知道,但每頒布一條法規,屈原就自誇其功,說是『除了我之外,誰也做不出來』。」懷王聽了這番話,非常生氣,從此就對屈原疏遠了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翻:屈原懷王聽聞失靈而不能分辨是非,視線被讒邪諂媚之徒所蒙蔽而不能辨明真假,致使邪惡傷害公道,正直之人不被朝廷所包容,感到悲痛,而憂慮苦悶,心懷深思所以寫成《離騷》,就是遭遇憂患之意。上天是人的初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處境堪時,就要反溯追念根本,因此在勞累困苦至極點時,沒有不呼叫上的;在受到病痛折磨時,沒有不呼叫父母的。堅守正道,行為直,竭盡忠心及才智來侍奉國君,卻受到小人的挑撥離間,他的處境可說是相當困窘了。誠信為國而被君主懷疑,忠心事主然而被奸人誹謗,怎能沒有怨言寫作《離騷》,正是為抒發這種悲憤之情。《詩經》內的《十五國風》雖有描寫男女的戀情,但並非淫穢之作;《小雅》雖有表達百姓對朝政的不滿,但並非主張反叛動亂。而的《離騷》,可說是兼有兩者的特色。《離騷》上溯到帝嚳的事蹟,下到齊桓的偉業,中間敘述商湯、周武的德政,也用此來批評時政。闡明道德內容的廣博深遠,治亂興衰的因果,把這些都講得很詳盡。其語言簡約精練,內容卻含意深遠,其情志潔,品行廉正,文句雖寫的是小事物,但意旨是非常宏博的,他所舉的雖都是眼前習見的事例,所寄託的意義也是極其深遠。其情志潔,所以喜歡用香草作譬喻。其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所以即使身處污泥濁水中也能洗滌乾淨,就像蟬能從混濁污穢中脫殼而出一樣,在塵埃之外浮游,不被世俗的混濁所玷污,清白高潔,出污泥然而不染。推論的高尚情志,就是說與日月爭光也是合宜的。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原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裏,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翻:遭貶退後,秦國想要攻打齊國,可是齊國楚國有合縱的盟約,秦惠王對此很憂慮,就派張儀假裝離開秦國,帶著厚禮來到楚國表示臣服,說,「秦國很痛恨齊國,但齊國楚國間有合縱的盟約,楚國若是能和齊國斷交,那麼秦國願意獻出一帶共六百里的土地給楚國。」楚懷王貪圖土地而相信了張儀,就和齊國斷交,並派遣使者到秦國交接土地。張儀存心欺騙楚國,對使者說:「我和楚王約定的是六里,沒聽說過什麼六百里的土地。」楚國使者憤憤不平地離去,回去後就把這件事告訴懷王懷王勃然大怒,大規模起兵要討伐秦國秦國也派兵迎戰,在丹水淅水一帶大破軍,斬殺軍八萬人,還俘虜了,接著又攻取楚國漢中的土地。於是懷王動員全國軍隊,深入進軍,攻擊秦國,在藍田混戰。魏國聽到消息,派兵偷襲楚國,到達鄧地兵非常害怕,只好從秦國撤軍回國。而齊國痛恨懷王私自背棄盟約,不肯派兵救助楚國,這時楚國的處境真是相當艱難。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原得地,原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複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眛。

翻:隔年,秦國提出了割漢中一帶土地與楚國講和的提議,但楚懷王說:「我不希望得到土地,只要能得到張儀我就甘心了。」張儀聽到消息,就說:「用我一個張儀來抵漢中地,是很值得的。請大王答應我去楚國。」張儀到了楚國,又給楚國掌權大臣靳尚送上厚禮,並用花言巧語來欺騙懷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信鄭袖的話,把張儀給放跑了。這時已被疏遠,不再擔任重要官職,被派到楚國出使。他回來後,向楚懷王進諫說:「大王你為什麼不殺了張儀 ?」懷王感到很後悔,派人去追趕,但已經來不及了。在此之後,各諸侯國聯合攻打楚國,大敗軍,殺死楚國大將唐昧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柰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複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翻:當時秦昭王楚國結為姻親,昭王想和楚懷王見面,懷王想要前往,勸諫說:「秦國是像虎狼貪暴的國家,是不能信任的,還是不去為好。」可是懷王的小兒子子蘭懷王前去,他說:「為什麼要斷絕秦王的好意呢 ?懷王最終還是去見秦昭王。但他一進武關秦國的伏兵就斬斷了他的歸路,把懷王扣留,為的是要讓他答應割讓土地。懷王大怒,不肯應允。所以逃到趙國,但趙國拒絕接納。然後又來到秦國,最終死在秦國,屍體運回楚國安葬。懷王的大兒子頃襄王繼位,任命他的弟弟子蘭為令尹。但為子蘭懷王秦國而最終死在秦國楚國人都把這件事的責任歸罪於子蘭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柰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翻: 子蘭的行為,也是非常痛恨。雖然已遭放逐,卻依然眷戀楚國,懷念懷王,惦記著能重返朝廷,總是希望君能突然醒,不良習俗也隨之改變。他心繫君王,復興國家,扭轉局勢,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多次透露此種心情。但最終也是無可奈何,也不可能再重返朝廷,於此也可見懷王最終都沒有醒悟。作為君,無論是聰明還是愚昧,有才還是無才,都希望能找到忠臣和賢士來輔佐自己治理國家,然而國亡家破的事卻不斷發生,聖明國君太平之國卻好多世代都未曾一見,其根本原因就在於所謂的忠臣並不忠,所謂的賢士並不賢。懷王就是因為不清楚忠臣的職份,所以在內被鄭袖迷惑,在外被張儀欺騙,疏遠卻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蘭。結果使軍隊慘敗,國土被侵占,失去六郡,自己還流落他鄉,客死,被天下人所恥笑。這就是由於不識人所造成的災禍。《易經》說:「井都已經疏通乾淨了,卻沒人來喝水,這是令人傷心的事。君若是聖明,大家也都可以蒙受其福。」而懷王是如此不聖明,那裡足以得到幸福啊!令尹子蘭聽到以上情況勃然大怒,最後派上官大夫頃襄王的壞話,頃襄王因此發怒,而把放逐。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甯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

翻:來到江邊,披頭散髮走在荒野草澤上。一邊走,一邊悲憤地長吟。他臉色憔悴,形體乾瘦。一位漁翁看見他就問道:「您不就是三閭大夫嗎?為什麼跑到這裡來?說:「全世界的人都污濁了,只有我是乾淨的,大家都昏沈大醉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所以我被放逐,漁翁就說:「聖人對於事物的看法並非一成不變,而是能隨著世俗風氣而轉移,既然全世界的人都污穢了,那你何不也在其中隨波逐流?大家都昏沈大醉,那你何不在其中吃點殘羹剩呢?為什麼一定要保持像美玉般的品德, 而使自己遭到被流放的場 ?回答說:「我曾聽說,剛洗過頭的人一定要彈去帽子上的塵,剛洗過身體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塵土抖乾淨,人們有誰願意以清白之身,受外界污濁的玷污呢 ?我寧願跳入江水,葬身魚腹中,也不要讓自己的清白蒙受世俗的污染。於是寫下了作品《懷沙》,其中這樣寫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靜幽墨。冤結紆軫兮,離湣之長鞠;撫情效志兮,俯詘以自抑。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畫職墨兮,前度未改;內直質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處兮,矇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夫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得餘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誹駿疑桀兮,固庸態也。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采;材朴委積兮,莫知餘之所有。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牾兮,孰知余之從容!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故也?湯禹久遠兮,邈不可慕也。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彊;離湣而不遷兮,原志之有象。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含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翻:陽光普照的孟夏,草木茂盛地生長。悲傷總是充滿我胸懷,我匆匆來到南方。眼前是一片茫茫,沉寂地毫無聲響。我的心情悶,這令人傷心的日子又實在太長。我誠心反省但無過錯,我即使蒙冤也無懼啊!想把方木削成圓木啊,但恆常的法度不可更改。拋開正道而走斜徑,那將會被君子所鄙視。明確規範,牢記法度啊,往日的初衷決不反悔品性端正,心地忠實,這才是君子所贊美的。巧匠不揮動斧頭砍斷,誰能看得出是否合乎標準 ?黑色的花紋放在幽暗處啊,盲人會說花紋不鮮明。離婁稍微一瞥就看得很清楚啊,盲人反倒說他是失明無光。事情竟是如此黑白混淆啊,上下顛倒。鳳凰被關進籠子裡啊,雞和野雉卻在那裡飛跳。美玉和粗石被混雜在一起啊,竟有人認為兩者竟也差不了多少。那些幫派小人卑鄙嫉妒啊,全然不了解我的高尚情操。任重道遠所負載的太多啊,沉陷阻滯而不能向前。身懷美玉品德高尚啊,但處境困頓向誰訴 ?城中群狗胡亂叫啊,少見多怪就叫吠。誹謗英雄懷疑豪傑啊,這本來就是小人的醜態。外表粗俗但內心樸實啊,眾人卻不知我的光彩。未雕飾的材料卻被丟棄啊,沒人知道我所具有的品德與智慧。我注重仁與義的修養啊,並加強恭謹忠厚。虞舜已不可再遇啊,又有誰知道我從容堅持自己的志向 ?古代的聖賢也難得能同世而,又有誰了解其中緣由 ?商湯夏禹距今是何其久遠啊,渺茫無際難以追尋。強壓住悲憤不平啊,抑制內心使自己更為堅強。遭受憂患也不改變初衷啊,只希望我的志向成為後人效法的榜樣。我又順路北行啊,迎著昏暗的陽光含著憂鬱而強作歡笑啊,死亡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亂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遠忽兮。曾唫恆悲兮,永歎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伯樂既歿兮,驥將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歎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兮,原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翻:尾聲:浩蕩的沅江湘江啊,不停地翻滾波浪。道路漫長又昏暗啊,前程是何等的恍惚渺茫。我懷著長久的悲傷歌吟不止啊,慨然嘆息終此世。世上沒人了解我啊,誰能聽我訴衷腸情操高尚品德潔美啊,芬芳潔白世無雙。伯樂早已死去了啊,千里馬又有誰能辨別出它是駿馬人生是稟承著命運的,各有各不同的安排。只要內心堅定心胸廣闊,還有什麼是值得畏懼的重重憂傷長長感啊,永世長嘆無盡哀思。世風日下知音少啊,人心叵測難猜測。人生在世難免一死,對自己的生命就不需太珍惜。明白告知君子啊,我將永成為後人的楷模。

    於是懷石遂自汨羅以死。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翻:於是就懷抱石頭,投汨羅江自殺而死。死後,楚國雖有宋玉、唐勒、景差之人,他們都愛好文學並以擅長辭賦而著名。但他們都只學習了辭令委婉的一面,最終沒人敢像那樣直諫。此後楚國一天比一天弱小,幾十年後終於被秦國消滅。自投汨羅江死後一百多年,漢朝的,在擔任長沙王太傅時,經過湘水,寫了一篇辭賦投入江中,以此祭弔


  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徵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

翻:名叫,是洛陽人。十八歲時就因飽讀詩書揚名當地。廷尉擔任河南郡守時,就聽說了才學優秀,於是把他召到衙門任職,非常器重他。漢文帝剛即位時,就聽說河南郡守吳公政績卓然有成,全國第一,且和李斯同鄉,又曾向李斯學習過,於是徵召他為廷尉。吳廷尉推荐了年輕有為的,他能精通諸子百家的學問。就這樣,漢文帝徵召,讓他擔博士一職。


  是時賈生年二十餘,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於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

翻:當時誼二十多歲,在博士中是最年輕的。每次文帝下令讓博士們討論問題,那些年長的老先生們都無話可答,而卻能夠一一回答,人人都覺得他說出了自己心裡想說的話。博士們都認為才能傑出,無人比得上。就連漢文帝也很喜愛他,讓他破格 遷,一年內就升任太中大夫。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髮之。於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翻:認為西漢從建立到漢文帝時已有二十多年,天下太平,正是改正曆法、變易服色、訂立制度、決定官名、振興禮樂的時候,於是他草擬了各種儀法,崇尚黃色,遵用五行,創設官名,完全更改了秦朝的舊法。但文帝剛剛登位,重謙虛退讓而來不及實行那些制度。但之後各項法令的更改,以及諸侯必須到封地去上任等事,這都是的主張。於是漢文帝就和大臣們商議,想要讓擔任公卿之位但绛侯灌侯東陽侯馮敬這些人嫉妒他,就誹謗說:「這個洛陽人,年紀輕且學識淺薄,只想獨攬大權,把政事搞得一團糟。」在此後,文帝就疏遠了,就不再採納他的意見,又任命他為長沙王太傅。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辭曰:

翻:文帝告辭後,前往長沙上任,他聽說長沙地勢低,氣候潮溼,自以為壽命不會很長,又因為是被貶至此,心裡非常不快。在渡湘水的時候,寫下一篇辭賦來憑弔,賦文是這樣說的:
 

   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沈汨羅。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蹠廉;莫邪為頓兮,鉛刀為銛。於嗟嚜嚜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屨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

翻:我奉天子詔令,帶罪來到長沙任職。曾聽說過你,是自投汨羅江而逝的。今天我來到湘水邊,託江水來憑弔先生。您的英魂是遭遇紛爭的社會,才逼得您自殺。啊呀,太令人悲傷啦。您正趕上那不幸的時代。鸞鳳潛伏隱藏,鴟梟卻自在翱翔。不才之人尊貴顯赫,阿諛奉承之輩得志猖狂。聖賢都不能順隨行事啊,方正之人反倒屈居下位。世人竟稱伯夷為貪婪,盜蹠廉潔。莫邪寶劍太鈍,鉛刀反而是利刃。唉呀先生您實在是太不幸了,平白遭此橫禍。丟棄了代傳國的無價鼎,反把破瓠當奇貨。駕著疲憊的老牛和跛驢,卻讓駿馬垂著兩耳拉鹽車。好端端的禮帽當鞋墊,這樣的日子豈能長久唉呀,真苦了先生您,只有您突受這橫禍。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鬱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螘與蛭螾?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於千仞之上兮,覽德軍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兮,搖增翮逝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鱣鱘兮,固將制於蟻螻。

翻:尾聲:算了吧!既然國人不了解我,抑鬱不快又能和誰訴說?鳳凰高飛遠離了,本應如此自引退。效法神龍藏隱深淵底,深藏避禍自愛惜。韜光晦跡來隱處,豈能與螞蟻、水蛭、蚯蚓作鄰居聖人的品德最為可貴,遠離濁世而自隱匿。若是有良馬可拴繫,怎麼能說是異於犬羊類世態紛亂您遭此禍,先生您自己也有責任。您該遊歷九州選擇君,何必又對故都戀戀不捨呢鳳凰飛翔千仞上,看到有德君子才下來棲息。一旦發現危險徵兆,就振翅高飛遠去。狹小污濁的小水坑,怎能夠容下吞舟大魚橫渡江湖的大魚,最終還是要受制於螻蟻。


  

     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於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

翻:誼在擔任長沙王太傅的第三年,有一天有一隻鴞鳥飛進他的住院,停在了座位旁邊。楚國人把鴞鳥叫作「服」。誼本來就是因被貶而來到長沙,而長沙又地勢低窪,氣候潮濕,所以他自認為壽命不長,悲痛傷感,就寫下了一篇賦來安慰自己。賦文寫道:
  

    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於坐隅,貌甚間暇。異物來集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鳥入處兮,主人將去」。請問於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數之度兮,語予其期。」服乃歎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意。

翻:丁卯年四月初夏,庚子日太陽西斜時分,有一隻貓頭鷹飛進我的住所,它在我的座位旁邊停下,樣子是那樣的安閒自在。奇怪之鳥進我家,我私下疑怪是為啥打開卦書來占卜,上面載有這樣話,「野鳥飛進住院呀,主人將會離開家」。請問鵩鳥啊我離開這裡是去何方是吉,請告訴我是凶,也請告訴我是什麼災禍。生死有定數啊,請把期限對我說明。鵩鳥聽罷長聲嘆息,抬頭振翅已意。鵩鳥嘴巴不能說話,請以意相示自推度。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嬗。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彼吳彊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盪相轉。雲蒸雨降兮,錯繆相紛。大專槃物兮,坱軋無垠。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數有命兮,惡識其時?

翻:天地萬物常變化,本來就無終止時。有如渦流旋轉,反復 環。外形內氣轉化相續,演變如蟬蛻化一般。其道理深遠無窮,言語那能說得周詳。災禍中傍倚著福,福當中也埋藏著禍。憂和喜同聚一起,吉和凶同在一個領域。當年吳國是何等強大,但吳王夫差卻以此而敗亡。越王敗處會稽句踐以此稱霸於世。李斯順利 功,最終卻受五刑。傅說為一刑徒,後來卻成為武丁相。禍對於福來說,與繩索互相纏繞有什麼不同天命無法細說,誰能預知它的究竟水成激流來勢猛,箭遇強力射得更遠。萬物循環激蕩,運動之中相互起變化。雲升雨降多反復,錯綜變化何其複雜。天地運轉造萬物,漫無邊際何其浩瀚。天道高深不可測,凡人思維難謀算。死遲早都有命,誰能預知其到來?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賤彼貴我;通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誇者死權兮,品庶馮生。述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億變齊同。拘士系俗兮,羖如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或或兮,好惡積意;真人淡漠兮,獨與道息。釋知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粦兮,何足以疑!

翻:何況天地為巨爐,自然為爐工。陰陽過轉是爐炭,世間萬物皆為銅。其中聚散或滅,哪有常規可尋錯綜複雜多變化,未曾見過有極終。成人亦為偶然事,不足珍愛慕長生。縱然死去化異物,又何足憂慮心膽驚小智之人顧自己,鄙薄外物重己身。通人達觀何大度,死生禍福無不宜。貪夫為財賠性命,烈士為名忘死生。喜好虛名者為權勢而死,平民百姓又貪生怕死。而那被名利所誘惑被貧賤所逼迫的人,為了鑽營而奔走西東。道德修養極高的人,不被物欲所屈服,對千變萬化的事物等量齊觀。愚夫被俗累羈絆,拘束地如囚徒一般。有至德的人能遺世棄俗,只與大道同存在。天下眾人迷惑不解,愛恨之情積滿胸懷。有真德的人恬淺無為,獨和大道同生息。捨棄智慧忘形骸,超然物外卻不知有己。在那空曠恍惚的境界裡,和大道一起共翱翔。乘著流水任意行,碰上小洲就停止。將身軀託付給命運,不把它看作私有之體。活著如同寄生於世,死了就是長眠休息。內心寧靜就如無波的深淵,浮游就如不繫繩的小舟。不因活著重己命,修養空靈之性不拘泥。至德之人無俗累,樂天知命復何憂那雞毛蒜皮區區小事,哪裡值得憂心?


  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

翻:一年多後,被召回京城拜見文帝。當時漢文帝正坐在,接受神的降福保佑。因文帝有感於鬼神之事,就向詢問鬼神的本源。也就乘機周詳地講述會有鬼神之事的種種情形。已到半夜時分,文帝聽得很入神,就不知不覺地在座席上往身邊動。聽完後,文帝慨嘆道:「我已經好久不見了,自以為能超 他,現在看來仍是不如他。」過了不久,文帝把任命為梁懷王傅。梁懷王文帝的小兒子,深受文帝寵愛,又喜歡讀書,因此才讓任他的老師。


  文帝複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

翻:漢文帝又封淮南厲王的四個兒子為列侯。勸諫,認為這是國家禍患興起的開始。多次上疏文帝,說有的諸侯封地太多,甚至多達好幾郡的地,這和古代制度不符,應該逐漸削弱他們的勢力。但漢文帝不肯聽從。


  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翻:幾年後,梁懷王因騎馬不慎,從馬上掉下來摔死了,沒有留下後代。認為這是自己沒盡到作太傅的責任,非常傷心,哭泣了一年多,也去世了。死的時候年僅三十三歲。之後漢文帝去世,漢武帝即位,提拔的兩個孫子任郡守。其中最為好學,繼承的家業,曾和我有書信往來。到漢昭帝時,已擔任九卿之位。

  太史公曰: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烏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翻:太史公說:「我讀完《離騷》、《天間》、《招魂》後,深受情志的感染,悲傷不已。所以當我到長沙時,特意去看了投江自殺的地方,不禁掉下眼淚,由此更加想見他的為人。後來又讀了的《弔賦》,又責怪自己本有超人的才幹,若是遊事諸侯的話,哪個國家不能接納他而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讀過《服鳥賦》後,把生死等同看待,把官場上的升降去留看得輕,又不禁默然若失了。


  屈平行正,以事懷王。瑾瑜比潔,日月爭光。忠而見放,讒者益章。賦騷見志,懷沙自傷。百年之後,空悲吊湘。

消息公佈欄

時間類別單位標題發佈點閱
跳至網頁頂部